晚安,卡尔白

Leading

我出生在二零零九年六月二十六日。很难想象,仅仅是过了十六年,我就从一个胚胎变成了今天坐在显示器前,给自己埋怨一切的手稿做校对的[来源请求]。想当年我还是个个子才过一米二的小屁孩,就会每天翻着日历,期待每年生日来到的那一天。但是现在,我很讨厌过生日,不为什么,就是讨厌。我家里过的是阴历年生日,在两个星期还是三个星期前,因为星期一到五我会被禁锢在高中里,虑不得脱,于是家里人就在那之前的一个星期六,买了个不大不小,圆圆的蛋糕——毕竟我对邀请其他人没兴趣,大了也是浪费。我没有仔细看那蛋糕,因为我讨厌吃甜的。机械地配合着拍了张照,以示今年是有过生日的,而不是被埋在了垃圾堆里。我更期待后者。虽然第二天是星期五,发了条 QQ 空间宣告这事,但我的心里始终是抱着“哎呀过都过了这也不算什么记录生日吧”的心态。

我拒绝了很多生日礼物,但是有两个例外。其一是认识很久的好朋友给我发了个内装有八十八元人民币的微信红包,这我收下了,如果不收的话会让朋友担心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他是最了解我的人,这程度甚至超过了过去十几年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双亲。这也不奇怪,不能跟双亲或是关系没那么紧密的人说的事,我都能拿出来跟他说,对他的敬佩我无法用文字写出来,可惜的地方就是地球上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像他一样有耐心陪我聊天打屁的人了。其二就是这篇写了接近一个月的中篇小说。从二零二五年五月二十八日动笔,一直慢慢悠悠拖到了同年六月二十八日才告结束。就在我校对的时候,我实在是忍不住吐槽自己写的都是什么反人类的玩意,可是一行一行读下来,我突然又很可怜起自己,一定是因为受到了难以想象的委屈才能这么从容地写出这些词句吧,尽管我记性差,已经忘记了究竟是什么事让我这样难过,却很能理解为什么自己能写出来这些读起来就觉得如鲠在喉的文字。明明一年前的今天,我还是个豪情万丈,未来一片光明的准高中生。

安排人物名字时比较费劲,因为我不喜欢在称呼这方面多下功夫,但是为里面唯一一个女角色选了一个相对常见的名字,本来是包含有很大的恶趣味的,但是现在还是把本来的意思删了,只保留下这个名字。

这篇中篇小说献给我的朋友 YXY,他是唯一从头到尾都支持我的人。

正文部分

我睁开眼睛。

这是我第九千一百二十三次迎接晨光。现在是夏至之前,太阳早就高高地挂起了。我并非自然醒,在我的床头柜上,手机正发出嘈杂的闹铃声,那“嘀嘀”的循环响声把我惹得格外恼火,但终于是无可奈何,起身离开了床。

掐灭闹钟的同时,我把手机放在了外套口袋里。随后,换衣服,洗漱,收拾零散物品,这些动作我是一气呵成的,甚至没有眼镜帮助我——我也不需要,这样的流程只要几十遍下来,人就会完全习惯的。抬头看时钟,还好来得及,我松了口气。

我是个普通的打工人,因为现在还算年轻,找工作还算容易,但还是要每天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几乎是拼着每一个细胞,把整个人都扔进工作的汪洋里,就像是一块不甚必要的齿轮,随时都可以被抛弃。就在参加工作之前,我还满打满算接受了 16 年的教育。说实话,学校里的生活跟社会上比起来,并没有什么差别。一边是闲人多——人闲事就多,折磨得人相当心力交瘁;一边更多的是险恶人心,恕我没办法用文字表达出有多么险恶,相信在帮卖了自己的人数过几次钱之后,就会很有感悟的。所以我觉得学校的作用相比起教书育人,更多的是控制社会不稳定分子,并且早点给压力,不至于工作后一点就炸。不过大概是幸存者偏差吧,我看到更多的人并不是忆苦思甜,倒更像是完全地忘记了少年时的岁月,也把眼前的日子当水流过一样不甚惜,愈发像具尸体了。

键政归键政,班还是要上。我随手抓起钥匙之类的零碎物品揣进口袋,匆匆忙忙离开了租住的房子。手机显示的时间将近 7 点,我心里暗叫不妙。虽然我在的地方确实是大城市,也有地下铁路,但人一多起来,没有一个小时必然到不了公司。于是我一路小跑着穿过一条条街道,它们中的一些我闭着眼都能走对——事实上我也的确是这样做的。困倦永远是无解的命题。

然后顺着人流涌进地铁站,由于我住的地方快接近地铁末站,人也不怎么多,所以不会拥挤,不过也仅限于刚进地铁的那几站路了。只要等上五站,就会挤进一大群沙丁鱼。我从此对那个站的人印象很差,很无来由,但确是实话,没人喜欢一大早,眼睛还朦胧着的时候就被一群莫名其妙的人挤来挤去,简直像一缸污浊不堪的水槽里养的一群鱼。

跑进车厢,我选择了个靠车门近些的地方,靠着不锈钢杆子站着。早高峰的时候优先下车的位置不比座位好找,还是把座位留给有需要的人吧。站定了,我习惯性地环顾周围的人,猜测他们今天的生活和过往的人生。这是我每天为数不多的乐趣。

坐在我正对面的是个高中生模样的青年。白蓝色的高中校服并没有把他的身形鼓动出更多的青春朝气,相反,他的疲劳已经从他的骨骼中勇敢地冲出来,于是他的皮肤像被水浸润了一样,写满了苦涩。大概是走读生吧?我不由自主地猜测起来。想当初我也是很向往走读的,但无奈父母皆不入流,假如我从学校逃逸出来,他们也会义无反顾——大义灭亲地把我送回到这校园。在无数个远望灰暗夜空出神的日子,我不停地想象不被困住的生活,对比起脚踩的这片更灰暗的土地,却总也生不出一丝一毫所谓对母校的感恩——从来没有恩情,何谈感恩?是这样的。尽管接受过艾青的熏陶,清楚这颗行星上的人们对土地有多么热烈的感情,我也无法忍耐这样身心的折磨,而这全部是因为我脚下的土地。于是当浑浊一片的夜空碾压上我的头顶时,我的心里总是向往乌云后的银河和繁
星,但谁知道乌云的背后是什么呢?是更黑的夜空也未可知。我不由自主地微笑一下,好像那些星星只在半臂以外,都是我触手可得的。

高中生的头颅一顿一顿,几次左右甩着头以图打起精神,最后掐起了自己的大腿,让疼痛刺激昏睡的头脑。看起来真难受。我不忍心继续看他,就开始闭目养神。顺便掏出来我的旧 MP3,用那副磨损得失去原先白色的3.5mm有线耳机听起歌。地铁上无事可做时,我就喜欢听听歌。MP3 里的歌都是经过我五六年的筛选,真正喜欢的那些。只有当耳边重新中回响起早就老旧的旋律时,我才觉得以前的时间没有真的离开,那些回忆的话……谈不上有多让人心驰神往,只是为了让我觉得那些时间没有跑掉罢了。这是我观察自己的切口,一个从来愈合不上的切口。

我睡着了,我竟然睡着了?即使从以后的事情来看,现在睡着都是难以置信的。但我在梦里格外的安稳,丝毫不顾地铁车厢里开得冰凉的冷气从四面八方冲向我,那件单薄的外套起的作用还不如伊甸园里面的一片叶子,就是插图版《圣经》里画的那种。梦的景象看得我一头雾水:夜晚,头顶是圆圆的月亮,然后一个飞行的物体,大概是流星吧,穿过——其实是掠过——月球。往下看,就是地铁的到站铃声:

“空方北站——到了——请……”

电子女声拖着噪子的鸣声吵醒了我,我匆忙地离开车厢,继续在往公司的路上奔跑。我的背后,那高中生已经睡去了,我想回头看看,但是地铁已经先我一步驶走。“好吧。”我有点庆幸地自言自语,至少没有坐过站。刚做的梦早就抛在脑后了。

冲进公司大门,我把手机掏出来,在手里颠倒了两下。打卡成功的提示音让我觉得好比接受了启示,从头顶到脚底,没有一个细胞不是忽然清醒过来,感到一阵快感。当然,更现实的价值是,全勤奖又多了一分保障。

但那声音提示后,我整个人的神经又软下去了,整个人看着萎靡得像上个世纪的僵尸电影中被抽走阳气的人。我一边暗暗咒骂着这声音的制作者绝对不得好死,一边拖移着沉重的脚步。蜗行到座位边上,一屁股把壁个人投掷进座椅,可怜那椅子,它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后就不做声了、

头脑里的倦意还没被消除,眼前的显示器已经在我久矣习惯的行为形成的条件反射打亮了。我揉揉眼睛,张大嘴打了个不大不小的哈欠。刚想像往常一样,右键打开微软大战代码——我给 VSCode 起的绰号——开始一天辛苦的劳动,旁边的妹子跟我搭上话了:

“哇——七点五十九分三十六秒,小白你又破纪录了!”

她看上去欢欣雀跃,完全不像个有班可上的人,倒像是公司里哪个巨鳄家里的大小姐,学了点 Java 就迫不及待,吵闹着要来亲自开发。不过程序员们整天跟男的打交道,对于来个妹子积极性还是很高的,就这么让她加入了。看她实战能力还跟的上,就让她一直留在这里。资历算是最浅的,不过也管我叫小白就是了。

“少挖苦我了。”我无心跟她多纠缠,草草结束了话题。

最近的日子不算清闲,但也不像年关那样空气里密布着紧张。再怎么说,夏天都是最活跃的时候,也是这时候难搞的甲方会一点点多起来。忙着敲键盘,上下移动光标,按 Tab 补全,一个上午的时光很快被消磨走了。

十二点刚过,互相问候着午饭吃什么的交谈声就像流感一样扩散开。我也不例外。

“小白,你中午吃什么啊?”

又来了,我想。她……什么名字来着?居然记不住……每到这个点就来跟我探讨吃饭与可持续发展的哲学,也只有在这时候,我和她的交谈才是最多的。

“懒得吃了。”

这是实话。可能近来运气确实不好,键盘跟我作对般总是按不灵 V 键,一来二去,折磨得脾气剩不下多少了,更没心情谈吃不吃饭。我把旋转椅往后挪了挪,以给自己腾出点位置,同时转向右边,看她吃的什么。

“……”听了我的回答,想必她是不知道怎么向下接了。只好从背包里摸出一个保温饭盒。就在她把饭盒放在桌面上的一瞬间,随着“咔”一声,她的头顶上浮起了一个四位数字。

“?”我缓缓冒出一串疑问。看清楚了,白色的,冒着若有若无的光,“1067”。摘下眼镜,把眼睛揉舒服后再看,还是 1067。我没把眼镜戴上,左顾右盼发现众多程序员弟兄头顶上都有一个数字,从几百到上万不等,最大的是“32768”。我一头雾水,转头看回邻座妹子的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她的名字叫雾见双叶きりみ ふたば[1]

我套近乎般凑过去看她的饭盒:“双叶,你吃的什么呢。”

双叶很大度地把饭盒推到我面前:“自己看吧。”我于是真的观察起来。左半边是绿叶蔬菜,右半边是白饭。是右撇子,我心想。看了半天,竟没有闻到半点油味,肉更是见不到一星半点。我下意识问:

“吃这么少,肚子不难受吗?”

双叶脸上浮起淡淡的一笑,解释说:“中午吃太多的话,下午会犯困的。”她把落到眼前的长发向耳后撩去,那动作格外的流畅自然,竟让我品出一点心旷神怡。

我理解地点点头,她让我想起了另一个瘦弱不堪的朋友,不过双叶的体型正常多了,而且皮肤也雪白雪白的,比那朋友的脸色好了不少。在双叶舔干净饭盒后后,众多同事的外卖就一点空窗期都没有地接连到达,空气里充满了油腥味和煮过头蔬菜的死气沉沉的气味,还有盐、味精以及各种各样不知名调味料的咸味。这些味道让我怀念起了刚才饭盒里散发出来的,真正的饭香味。

“双叶,你早上几点醒的?要是自己做菜的话要很多时间吧。”

双叶把洗干净的饭盒重新装回背包里,才回答:“早上六点吧,不用很久的。饭可以提前一天准备,第二天早起一点就行了。反正我一个人住,用不了多久。”双叶看上去心不在焉。

我倒是对她敢直接暴露自己独居感到挺惊讶的,不过这念头过了不久就自己烟消云散了。看着双叶玩起了手机,我就不去理她,抬头发呆了。

下一次回过神来,是在下午五点五十五分,还有五分钟就到了名义上的下班时间。说是“名义上的”,只是刚入职一段时间会实行,像双叶就可以五分钟后头也不回地离开;像我一样在公司中稍微稳定下来的,大多要经历一次不早不晚,就在下班前的晚会,就像是高中最喜欢玩的那套温水煮青蛙。不花多少时间,可在离开公司前的那种欢乐会被一扫而空,剩下的心情就像是按时下班就是犯罪,不过,至少不用火急火烧地去赶他妈的末班地铁了。末班地铁挺可怕的,一路上只会碰上和我一样加班到过劳的人,我看他们的脸,中间的苦涩已经溢进车厢了。以前听开公共汽车的人说,一般会专门安排一条线路,从医院到殡仪馆。开这条线路人会时常换换,绝对不能让一个人开超过三个月,不然他整天看到的都是死、别和离,时间长了,他一整个人都会像土一样失去希望了。解决方案就是派他们去开妇幼保健院的那条线,来来往往的就都是挺着大肚子的孕妇,以及抱着婴儿的各色人等,但都无一例外地脸上洋溢着幸福。那是很有感染力的。我觉得开末班地铁的的朋友们也该有这种行遇,但是开地铁的……大概是自动程序吧。

果然,五点五十九分,部门主管幽灵一样摸进来,叫道:“来来来,几位男同胞,开每日例会!”主管的头顶飘着“21966”。办公室降了六摄氏度。仔细一看,原来是同事们的脸骤然冰冷导致的。双叶已经把背包拉上拉链,等着六点整的铃声。

“那好吧。”我自言自语。双叶应该还没转正,下班得早也是应该。现在行业内几乎饱和,但其实并不拒绝女同胞,所以双叶只要不出大的乱子,大约是不会有什么意外,安然度过职业生涯的。

部门的例会压根不交代什么,因为最近的用不着跟甲方斡旋。这次真踩狗屎运了,甲方挺好说话,几个擅交际的同事每次交涉回来者都是满面春风。这样的环境交代不出什么。

可就算什么内容也没有,也还是硬占了五分钟,我的头一点一点,要睡过去,像鸡啄米。所幸是安然熬到了结束而没睡着。双叶早就没了踪影,但显示器还亮着,我顺手给她 Alt+F4 关掉了。正打算回头离开公司,一个像门一样大的身影阻住了我:

“我问你,你——你跟双叶什么关系?”

连句称呼都不带,劈头盖脸就是一句质问,我感觉心里又苍白了一分。抬头端详他,面红耳赤,五官像是健身房一组器材,可以随意摆弄的。我想了半天不知道他是谁,就敷衍说:

“你觉得是什么?”

对方的脸又红了一点,喉管上下蠕动却凑不出个完整的字。可别舞憋了,我戏谑地想。趁他思考造句时,我扔开他搭在我左肩的手,绕开他到门口,回头反问他:

“先想清楚我叫什么名字再来吧!”

说完我头也不回地从大门溜走了。但更多的是心虚。

一走到街上我就被震撼了,简直是片数字的汪洋。跟我在办公室看见的并无二致,同样的浮动区间,同样散发着惨白的荧光。走到地铁站口,晚高峰带来的汹涌人潮把我想挤进地铁的梦想化为泡影。我心想早上明明人少得可怜,怎么现在就像蒲公英一样把空气都淹没得喘不过气来。我叹了下气,只能找个能站的地方稳稳站着,看各种各样的数字左右穿梭。

一个从未见过的数字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个“0”。这“0”的主人是个年轻女孩,与双叶的幼态脸不同,她看上去多了一点成熟。出于好奇,我目送着她从地铁站挤出来。在一片数字森林中穿行到一只斑马边——那是斑马线。她神色闪烁着不自然,像星中迎接阔别已久的节日前,人们焦急又无可奈何的耐心等待。绿灯亮起,一辆刹车报废的小轿车飞驶过来。很快的一瞬间,像电压不稳时电灯闪烁了一下,又或者只是我眼睛眨动一下的时间里,一声巨响破开空气,直冲我的耳膜。我得庆率光比声音走得快多了,我看着一个若有若无的影子飞起,无比轻盈,像鼓起的肥皂泡无声无息地要飞走,于是重力一扯,影子掉在地上,然后好久,我才听见像呜咽一样,沉闷的撞地声。确实,世界垮塌的时候,不是“轰”的一声,而是“嘘”的一声。

回过神来,那女孩脸朝下沉浸在暗红色的湖水里。我被另一阵人潮裹着靠近了现场。我心急如焚地要看她头顶的数字,那“0”不负重望地闪动了一下,然后溶进空气,飞走了,有点像刚刚正飞在空中的尸体。我被挤得只有脑袋能左右旋转,像那车头瘪下去一块的汽车疯转个不停的雨刮。有人掏出电话,拨通后大声
喊叫以图破开周围的嘈杂声;有人把手机后置摄像头朝着尸体与汽车做往复运动;有些胆大的靠近尸体想确认什么,但看那面积越来越大的暗红湖泊,终于是没敢迈出脚步。无一例外,每个人头顶都闪烁着一个数字,再想起刚才消失的“0”,我顿时觉得人群只是会走路说话的尸体。一阵反胃涌上咽管,我没有等到救护车,匆匆流进了地铁站。

人体内的血液有四到五升,被这样撞一下,想必留下的只够个一次性塑料杯装,能不能满也不可知。但更可怕的是,那数字好像是有确定的含义的,刚才路上的一切实在是让人印象深刻。我环顾四周,地铁站里的人依然来去匆匆,中间空出一块,像化疗病人头发日渐稀疏时的斑秃。他们也都顶着数字,在我的眼里,他们不是人了。反正只是时间问题,早晚并不显得那样重要。

我呼吸急促,在地铁上近乎呕吐出来,我怪罪到地铁身上,但那地铁实在是再平稳不过了。煎熬了一路回到家,我把空气反复地大口吸进又吐出去,只想平复一点几乎被握得爆炸的心情。

“好吧。”我想。我走进浴室,拧开水龙头,把水往脸上拍打。抬起头,隔着一层水雾,我也模糊能见自己的头顶有数字。我揉了揉眼睛,就像今天看双叶一样,然后我读到了,头顶的是“7”。

我先是愣住了,大概算了算这“7”有什么含义。既然掉到“0”人就会死,那这个“7”是什么?我没有勇气继续想,只觉得疲倦,被子一蒙头就堕入睡眠了。

第二天我依然匆忙,离开家时已经完全把数字的事扔到脑后了。看到双叶的脑袋顶上变成了“1066”,我被吓得说不出话来。走进厨所看镜子,我的头顶变成了“6”,往好处想,至少是弄清这数字运行的规则了。

回到座位,我注意到双叶听见了我的脚步,想回头排列组合中文,但她还没开口就被吓得紧闭嘴唇,眼睛睁得圆圆的盯着我。

“我很可怕吗?”这一句是明知故问。不会有人知道自己六天后就要死得不明不白时,还会露出友善而欢迎世界的笑容。

双叶没说话,只是急促地点点头,眼里流出不容易察觉的担忧。我憋着口气,在办公桌前干坐了一整天,只靠手留下的肌肉记忆敲着键盘,好让人觉得我没有摸鱼。

我忘记过了多久,只是浑浑噩噩地游离到家门口也不管还穿着外出的鞋子和风尘仆仆的身体,把整个人脸朝下地扔进厚厚的床垫里。我很开心没有在夏天把厚床垫换走,不然迎接我的就是一脸一身的乌青瘀肿了。运气再差一点,连眼睛都要一起葬送。

我心里忽然燃起一股无名火:“去他妈的人生。”我只敢把这句没有任何现实影响的话放在头脑里反复回响,好像这样就能摆脱掉现实。但在排山倒海的现实前,再响亮的号,再有力的证词,再刻骨铭心的雄辩,还不如一块苍白的废纸。于是我的头脑分成了两块,一块在头脑里大声踏步,痛骂着现实;另一块小心翼翼跟在身后,全然不顾脚步的噪声,用吓唬蚊子的声音轻轻劝解由躁动的那一半。从始至终我都没敢发出一点声音,因为这出租屋的隔音太差,风吹草动在这里并不成什么秘密。

我想起有时候我整天地待在屋子里,能听见楼下有个壮汉的声音向人推销保健品,只用现金交易。我能听他沾着唾沫点着钱,脸上喜不自胜的表情从未见到却无比栩栩如生,像那抗日电视里给东洋人点头哈腰之流。楼上是个年轻女人,我只照面过一两回,她的长相乱得能在雨水里解离掉,化起妆来反而脸上的每一寸皮肤棱角分明起来,像把自己打扮成罗马方尖碑。她的活计跟楼下的壮汉很像,不过变成了贩卖自己,有时只是白天,也能听见楼上为了生活面发出的快乐叫喊声,我戴着 3.5mm 耳机被这叫喊扰得想用一把刀刺穿楼顶,也怨恨耳机厂家为什么不生产 3.5mm 的子弹,好让我一枪穿了上面两人——有时候是三人,也有犬吠——的心脏,圆了他们心心相印的梦。

但我不想再夹在中间这层,上不去下不来。我翻了个面,直立起上身,听见楼下的叫卖声和楼上的……也算是叫卖声吧,一股邪气陡然涌出,我把一身的力气集中到嗓门:

“哇袄——”

这声喊叫把我自己吓着了。没持续多久我便耐不住地停下,喉咙里满是咳嗽的余韵。停下之后,世界都平静了,外面的路灯一闪一闪,要应答我的嘶吼。楼上楼下的叫卖费声停顿了十秒,又嘈杂地在我耳边响起,于是我再吼了一次。如此往复以至五次,终于是彻底没了动静,如果他们敢来线下调查一番,那我……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厨房里从未搁上橱柜的菜刀,我有点害怕,但更多的是向往。都是死了一半的人了,何苦害怕这些东西?

我抹一把脸,满是眼泪。预期中的惩罚终于没有降临。我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心里的荒凉卷起一股又一股狂风。

门响了,我以为是他们中的一个气不过,来踹门。我用袖角擦干眼泪,走到门前准备迎战,但只是个送快递的。他扫了下纸盒上的条码,又急匆匆地溜走了。我看着手里的纸盒,头脑一片空白。我没有网购的习惯,更不会有人无聊到送炸弹给我,想了一会没想明白,只把纸盒子随手摆桌上,蒙头睡去了。

心里的狂怒并没有因为睡了一觉而消失一些。但我只觉得头晕晕,半个胸口都涨痛得让我想一拳锤爆心脏,但又想到还有五天可活,现在就死太不值当,终于作罢。挣扎着离开家,想到又要熬过几天的百无聊赖,又后悔起来没有去死的勇气,确实无奈。

我也注意到了,我开始有意识地回避镜子,哪怕是有反光作用的物体:公司大楼擦得快要消失的玻璃,熄灭的 PC 和手机屏幕,以至于恐惧起自己的眼镜。我想挨个地打碎它们。每当我冒出这种念头时,我也只能长长呼出口气,“算了吧”。那数字并没有因此而消去一星半点,反而因为我日渐增长的恐惧而愈加清晰起来。

以前读到无产阶级革命前的世界,看到世上百分之八十的人过着沉在水下的生活:苦但死期如何并不可知。现在作为剩余价值被压榨得分毫不利的我,自比起他们来。竟然又多了一份凄惨。我为想出这个类比而沾沾自喜,但很快就把它抛诸脑后——这实在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看着死神在不远的将来向我招手呼喊,我的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滑稽感,让人想象到一具骷髅骑着自行车的样子。

我的脾气也被磨没了,从一开始的怒火中烧到无可奈何,不知道用了多久,但不会超过三天。死亡从惩罚变成了一个让人久等的节日也不是什么难事。剩下的日子,我希望以前怎么过,现在还是怎么过,死亡重新变得遥远起来,那倒计时也被我有意识地忽视上了。

某天,双叶扭过脸来,踌躇了几下,问我:“小白,你还好吗?”

我发起愣,注意到双叶的头顶是“1061”,然后才重新回想起一个事实:双叶已经很久没和我说过话了。是那个壮汉的功劳吗?我希望是。但是双叶的担忧扑面而来,倒不像是鳄鱼的眼泪。

一秒后,我回答:“我很好。”

没有任何犹豫,双叶紧紧扯住话头:“可是你知道这几天你都成什么样了吗?”我说不知道,“你要是心里有事,真的不用害怕拿出来说说。你有把我当成朋友吧?啊?”双叶一气呵成了从关心到数落再到质问的流程,我两次想打断均告失败。没办法,只能等她说完她想说的,我才有开口的机会。

我放空大脑,看着双叶为了不惊扰其他人而克制自己不大声嚷嚷,我也让自己控制住表情,尽可能露出虚心听教训的恳切表情,而不是一片空白时想入非非的邪笑。我不明白双叶为什么这样的焦虑,我也分不开心思去想,那就任她去吧。

我不明白哪里来的耐心听双叶数落,但我并不反感,要是换成平时,估计双叶被我骂得狗血淋头,尽管我不舍得斥责像双叶这样可爱的女孩子,然后甩过脸去一边伤心一边暗下决心再也不理我。但这没发生过,因为双叶从来不会对我说这些,我自然不去招惹她。现在忽然生出的这种超凡耐心,大概是回为我知道自己明天就要死了吧。我想着刚知道自己只剩下几天可活的时候,我恨不得拔刀杀死每个看的见的活物,完全是出自一种“我活不了你们也别想活”的自私心理。但过了几天因为没有亲身实践的勇气,更体会到后果无补的痛苦,所以我放弃了它们。现在回想起来,我也深深觉得自己真是不可理喻,尽管那只是几十个小时前的自己。后来接受现实,就觉得这样死掉也挺好的,至少免去了后来几年的煎熬,说是“接受”,听起来格外简单,但我从发现希望消失到放弃希望,中间能经历的弯折不足为人道,就好像一个被判死刑的因徒,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死期,却无法把自己的心情传递出去的那种尴尬,最终上刑场时只留给世界一声废然的叹息。我告诉自己,认了吧,然后就无比坦然地接受了,就好像闪电割裂天空的那样漠然。

大概双叶永远不会经历这些吧,如果这样,那也真是安慰。这样的折磨一定能让不少人在死期来临前先找个办法弄死自己。我静静地听着她嘴里不时吐出的“冷漠”“爱搭不理”之类的形容词,清楚地知道双叶的内心是焦躁的,可我甚至能在心中偷偷感叹双叶是有文学天分的,信手拈来的词都能如此准确又贴切。

双叶停了嘴,我知道该我说话了。但在这之前我想回头看看时钟,终于作罢。我思考了一下:

“双叶,如果你明天就要死了,你会干什么?”

双叶的大眼睛干巴巴地眨了两下。曾经有一次我参与到同事聊天时,偶然提到了双叶。毕意是为数不多近在咫尺的女孩子,众多男人的心里想必是有很多话想说的。不假,关于双叶的议论热闹得非比寻常,大多是说她长相多么的吸人眼球。哦,我知道那个壮汉的来历了。他说双叶的眼睛像是会说话的,总是对其他人温柔以待的样子。那个比喻我一直记得,因为确实很符名双叶给人的印象,从此往后我看双叶都会下意识地先看眼睛。现在她的眼睛忽然失掉了一半光彩,让我觉得寡淡无味。

我低下头,刚好能看见双叶的过膝袜,即便是扎在一堆男人里,双叶也是这样穿。她竟然在不知不觉间做到了无视他人目光。说实在的,她的大腿确实让人看一看就有点脸红,明明不怎么胖,过膝袜的松紧带也能在大腿上勒出一圈凹痕。双叶忽然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就紧紧地拽住短裙,挡住不让我看。

“我…”双叶挠挠头,“做不了什么吧。”

确实,因为这样的无妄之灾降临到谁的头上,第一反应都是无助,然后才能有狂怒,一般不会来得太晚。

“是吗?我知道了。”

双叶不说话了,她好像听出来我说话的弦外音,所以就不闹了。我度过了相对清闲的一天,换用更宽泛的话说,应该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回到家,我只是简单用水冲洗了身体,虽然是热水,却把我的疲劳又往深处挤压了一层。离开浴室后,我把手机拿起来,就看见了双叶的即时通讯短信。只是个地点和一个汉字“来”。反正我也挺闲的,就这样走到了目的地。

这不是富人区吗?这是我的第一印象。直到这时我才觉得自己对双叶的了解真是少得可怜。高楼林立还是小的,道路两旁的植物被切成长方体,以及穿行其间的,叫不出品牌的车辆,才更吸引人。叫不出名字的原因是我能坐进这种车里只是个远离现实的幻想。

不过还好,双叶给了我一张地图,让我不至于在这种堪比迷宫的地方走不出来。我感到很开心,死前的一天还能来开开眼界,尽管我没什么能叫作遗愿清单BUCKET LIST的东西。

走到门口了,我纠结起要不要敲门,一个声音驱赶走我的胆怯,按着我的手拍响了门。这里看上去只是众多商品房之一,但是从旁边的落地窗看出去,就是无论何时都一样繁华的市中心。彻夜明亮的窗外,与我住的地方对比,我就住在下水道,地价便可想而知的高。

双叶开门的时候衣着比较不具,她也不在乎我的视线,只是一手拉我进了她的屋子。一进门我就知道我的眼睛里放射出一股会让双叶厌恶的光,像是说“啊啊没想到双叶大小姐住的地方比我优越这么多啊”。还好双叶背对着我。

双叶让我坐在一把带椅背和扶手的旋转椅上,她自己坐在一只比我座位高得多的高脚凳上,左手紧紧按住裙底。双叶不知道怎么开口,就向阳台外看看夜景。这里的夜景不输房费动辄一晚几千元人民币的五星级酒店,想到双叶每天都能看到这样的风景,我顿时感到羡慕不已。

“……”缄默充斥整个空间,双叶的侧颜对着我。她的下颌线条像用 0.35mm 圆珠笔勾出的那样,每一部分都在它们该在的地方,脸颊泛起的红色被日光灯的光芒渲染开。

“小白,我要做什么你才不会去……”双叶想找个委婉的说辞,终于失败,“去死……”

我的心里突然荡漾出一圈圈的涟漪,这涟漪甚至把我的脸带出几分笑,全然不像一个第二天就要告别世界的人该有的样子。是啊,如果能活下去,我也不愿意的。

“这又不是你一两句话改变的了的,该怎么过怎么过吧。”

双叶看上去很不满我糊涂不清的说辞。她揪住我的头发,上身俯下跟我接吻了,她的嘴唇湿湿的,尽管接触的时间不长,只有心里默数三下那么久,但还是让我双手不安地抖动无法稳定下来。

双叶轻轻抚摸我的左侧廉价,这抚摸确实很能安慰人,我不恐惧了。双叶舔了两下嘴唇,紧紧盯着我。我深吸进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出来。

“还是不够吗?”双叶眼神里充满了怜悯。如果她有戴眼镜,简直让人毫无抵抗力。

第二天早晨、我还是保留着紧紧抱住双叶的姿势。我想松开她,但那冷气开得温度极低,我不自觉地把怀抱中的双叶又紧了紧。双叶睁开眼睛,然后没什么顾虑地起身离开床。我也紧接着她走出了卧室。

双叶摸了摸我的头,把外套披在我的肩膀上,放我走了。但我其实不知道有哪里可去,所以还是决定回家,哪里来的回哪里去吧。家里的空气充满了凝重,这也仅仅是我一夜未归的结果,屋里的一切都在一夜之间生出了一股莫名其妙的疏离感尽管我的床上还有我前天晚上留下的压痕。我轻轻地摸了下曾经无比熟悉的床,然后是桌子,椅子,感觉它们都是一样的冷冰冰。一个纸盒吸引了我的注意,使劲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几天前收到的东西,直到现在它还是躺倒在我的桌上。

我把外面包得格外粗糙的纸盒撕成两半,随手扔在一边,里面是一笺短信和一个广口玻璃瓶,玻璃瓶里混合着深红深绿色的东西,大概是某种下饭用的酱。短信的抬头写的是我的名字,署名是父母的名字,日期……我心算了一下,大概是两星期前。短信的内容我没心思细看,把它和被撕开的纸盒扔在一起。

刹那间,一种强烈的冲动袭击我,让我尝尝玻璃瓶的内容物。我默许了这种冲动,毕竟今天就要死了。启开瓶盖,我用勺子狠狠挖了一下放进嘴里,一股疯狂的辛辣直冲我的大脑,而且不出意料是非常油,活像被人抽了响亮的一巴掌。我强行咽了下去,留在口腔里的味道居然有种腥咸的海风味,大概是我的舌头已经被辣得失去知觉了吧。

直到我灌下了一大瓶一点五升装的水,才感觉好过点。我重新把玻璃瓶封口,放在原来的地方。现在时候还早,我决定出门散散步。

我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它的锁屏界面干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没有人找我。这不是第一次,我坦然地接受了,把手机扔进被窝底下,反正我应该是再也用不到了。因为不想就这样坐着等死,我还是想出门走走。走到门口我又胆怯了,我又想起了那被撞飞又瘫倒在地上,身下流出鲜血的女孩。

跟不存在的自己斗争了十来分钟,我拿起钥匙走出了房门。看着这个再也不可能回来的地方,我的心里没有激起一丝波澜。斟酌了一下,我摸了摸兜里的地铁月卡。

说实话,地下铁路的窗外完全是漆黑一片,里面的灯光透不出去,外面的黑暗涌不进来。这座城市的地铁据说格外邪门,因为在盾构机施工时挖到过完整的人类骸骨,类似于末班地铁时人会莫名其妙消失的都市传说,实在是层出不穷。但我觉得这挺荒诞的,地下铁路的深度能挖出来哪个年代的骸骨?于是这些可止小儿夜啼的鬼故事用心立刻昭然若揭,想必是地铁线路安排不到邻近家的地方而愤愤不平了吧?

但曾经有次我也被吓到过,那时候我已经失去了时间观念。只从站台的提示音听出来这是末班地铁,如果乘不上我势必露宿街头。所以我大着胆子乘了上去。刚一坐下我就发视异常了。空无一人的车厢和惨白惨白的灯光,简直就是鬼片必备。我无暇管这些,只是想起来今天的这种日子,不仅拖着过劳而积满乳酸的身体,而且天天顶着被上司骂的压力,这对于当时刚走出来工作的我,实在是太残忍了。不知不觉,感受着四下无人的寂寞与电动马达的轰鸣声,我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清楚自己积满血丝的巩膜和角膜流起泪来看着比鬼可怕,就用手捂着脸。于是我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抱怨着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一股力拍了拍我的肩头,然后是个老者的声音:“年轻人,都会过去的。”

我猛拔起头,顾不得脸面就向左侧看,那是个头发黑白参半的老者,身上的衣服只是街上随处可见的 T 恤衫和宽松长裤。我哽咽得无言作答,只好挤出微笑来应。到站的铃声又响起,站名听不真切,只看到老者起身,迈着稳稳的步伐离开车厢。在那以后睡着了,具体多久也不可知。醒来时恰巧赶上家附近的站,就匆忙下了车,刚才的事情也抛诸脑后了。

现在的话,再也没见到那名老者,我的记忆绝不会出错。只是地铁上载着无数的人,把日子一天天地往前带着,再不回头。我又一次觉得死亡没什么大不了,只是离开这里,去过另一种清静日子罢了。

空方北站到了,我离开车厢。车门在我背后无声地关上,轰鸣着驶离了我的身后。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地铁站。现在不过中午,太阳已经快爬上顶了。我记得就在两三星期前还是阴雨不断,因为我这里格外容易受台风影响,一到夏天就几乎看不到什么有阳光的天空,现在天气这么好,倒是使我惊讶。但是闷热的本质依旧,浅蓝色的天空就是一口大蒸笼。于是本能驱使着我找个有树的地方避避太阳,四顾一下,偌大一个下城区,竟找不出一棵能称为完整的树,这里说的完整,当然是相对于以前的记忆而言的。我还记得二十年前,我经常在周末到户外散步,与当时身体还健朗的祖母牵着手。当时的我并不觉得牵手是多么奇怪的事,只是觉得这动作很自然,便成了一种下意识的行为。换到现在,我可能会难为情而把手默默地塞回袋里吧。

二十年后的今天,不说天翻地覆,至少也是物是人非。当初自己租房住时没有多么抗拒老旧的小区,也是因为曾经在几乎相同的地方生活了十八年。我以前生活的地方,大概是七十年代末兴起的社区吧。我能想象到它当时的时髦,换到现在来看,只是时代的眼泪。就连和我一起长大的人,也是这样。上次不远千里回故乡时,祖母已经认不出——更像是彻底忘记了我是谁。知道了一切的我说不出话来,只好坐在屋外的树根底下发愣。我没有吸烟或是喝酒的习惯,也并不想接触它们,但我好像明白了人有烟瘾、有酒瘾,还会去追求片刻的晕厥。

我还是在路上走啊走,走得靠近了河边,因为这里凉快。河岸上有很多鹅卵石,不少人就在这我卵石堆上架上板凳,坐下钓鱼。河岸往外的高处一直蔓延着草地,顶上是一座公园,几乎被树木整个地掩理,我跨过草地上坡,上面是沥青铺成的人行道。在刑事案还像吃饭喝水的年代,这里实在是抛尸的好去处。但那时估计这里只是一片荒凉的河堤,而它身后的跨河大桥也不像现在一样宏大。事实上,现在在河边能看到的景物已经完全失去了原来的样子,只有不变的地名提示人们这里是什么。像我一样的外来者只能通过黑白照片来推断它几十年前的样子了。

不过现在的繁华,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好的。

河水不清澈,从岸上公园远远地看来更是如此。人行道两旁时不时出现长椅,现在……大概到下午了,人并不多,我就随意选了个长椅坐下。上面的木漆已经斑驳脱落,支撑脚处的铁零件也早就被风吹日晒雨淋得锈迹遍布。坐在上面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像坐回我那座摇摇晃晃又坚硬无比的床。还好屁股底下的不摇摇晃晃。

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发着呆,时间真是过得格外快。视野中心是宽阔的河面,缓缓地从左往右流动,经过大桥。那大桥格外巨大,即使在阳光最毒辣的七月,在桥底也能安稳睡午觉,但现在那里无论何时挤满了跟风客,跟的就是猎奇的风。如果是圣地巡游也就罢了,可那里的人发到 SNS 的内容都是“啊好危险好害怕”之类的词句,不胜枚举,就像是暴露出弱小就有钱送上门一样。本来连个鬼影都没有的桥底成了又一个闹市。

我忽然想起,这个公园附近的一大片地方,总能发现有人自杀,最多的还是在大桥上投河自尽的,就这样,某某地方是自杀圣地的流言不胫而走。这让我想起太平洋彼岸,再跨过一个北美洲的康奈尔大学,同样有自杀率极高的传言。其实原因很简单:康奈尔大学地跨峡谷,求死者大多通过跃下峡谷自尽,每当打捞尸体时,就不可避免地要把峡谷上为数不多的桥封锁后停放作业车辆,在桥两侧的司机堵多了,又得知有人自杀的事实,流言就诞生了。桥上也是这样:看热闹的人多了,自杀人数就通过众人的嘴翻起倍来。这样死的也算是掷地有声,比吞安眠药自杀造成的震慑可大多了。

我闭上眼睛,似乎过了很久才睁开,已经是黄昏了,余晖正朝我的脸。河岸边有人在架设帐篷和营火,远远地散出迷人的暖光。在很久以前,我不知道,我也是他们中的一个。

在我刚过十八岁的七月,我和很多人一起出门去山间露营,中间恰逢大雨,刚才还星星点点明亮着的城市顷刻淹没进雨幕中,本来堆起的煤炭也就此泡汤。在这种时候应该神色凝重,保持严肃的,但记不请是谁,忽然“哈哈哈”地大笑起来。这笑声在大雨中极为怪异,但实实在在驱散了当时沉重的氛围,心情也从之前被雨压得喘不过气变成了全身湿透的畅快。不过还好,夏天的大雨只是一阵一阵地下,并不持久。雨停了就刮起风,哈气声连绵不绝,于是捡起些还算干燥的煤炭,重新在湿滑的土地点起火,再把吸饱水的衣服脱下,架在火旁。在座的诸位都是正在最疯狂的时候,因此即使知道明天要得重感冒,也还是无忧无虑地笑。

火烧个不停,几十亿年前的阳光重新点亮了那一晚的空气。被阳光照亮的脸没再发出嬉笑的动静。阳光和月亮在当时一起存在,大约是件无比浪漫的事。第二天终于没得重感冒,各自回到了生活的铁轨上。

河岸上也一堆一堆地围起了人,他们头上顶着各种各样的数字,这时候我才发现我有意识地忽略了倒计时,好像它并不真的宣告死亡一样。事实上,我也抱有种莫名其妙的侥幸心理,我希望倒计时从头到尾只是我的幻觉,因为这几天等待死亡,我忽然生起一股对整个世界的眷恋。我不想死,真的。我身边没有能当作镜子的东西,但我清楚我的头顶已经剩下个只有我能看见的“0”。河岸上的人们未来有一天也会不得不接受这种命运,我内心酸得皱起眉头。

我会怎么死呢?会走上斑马线时被 120 km/h 的小轿车撞飞再摔死吗?动量定理告诉我那不会有多好受。还是走到巷口时被飞冲出的劫匪用刀捅死呢?我希望他的刀能磨得锋利一点,那样不会有太多痛苦。不对……明明是危及性命的大事,我的脑海中却一遍遍地预演各种可能的死法。是因为这几天被倒计时折磨得心神不宁,才对生死感到麻木了吧。这也不是坏事,接受了生死置之如无物的心态才让我感到久违的摆脱烦恼,我终于杀死了痛苦。最对不起的,大概还是双叶吧,我还是没忘记她一边抱着我呜呜地哭,一边哽咽着“小白你不要死”。

我当时还是一个完整的人,不知道双叶看见了我的尸体会是什么表情。至于其他人,我没有精力去管,也不在乎他们。与我关系或深或浅的人大概只会惊讶几声更过分的还会笑出来。如果这样,还不如一早不让他们知道。

我没有什么后事要料理。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最值钱的就是我的旧 PC 和手机了,它们快要过三岁生日,可惜我不能给它们庆生。其余就是我的铺盖卷和锅碗瓢盆,几次搬家就逼着我抛弃了它们中的很大一部分,难怪有谚语说:“三次搬家等于一场大火”[2]。我几乎能看见我如果真的死于他杀,警情通告上会有什么内容:“死者生前关系简单……”然后才扯到谁是凶手的问题。这我并不担心,像这样的大城市一定会把监视器安排得严密无比,毕意再怎么说都是个所谓的示范城市。不过要是真的不幸是出车祸而死的,那我大概会出现在各大 QQ 群了吧,和我残缺不堪的尸体一起。

“啊……不知不觉快走回家了。”没有带手机的我不知道现在的具体时间。今天的月亮只剩细细的一弯。路上没有人,这是比较反常的,因为身处这个被季风支配的城市,人们大多没有在夏天早早入眠的打算,更何况现在是农历的春夏之交,正是暑热行将害人,而人又最坐不住的时候,可我只是当这没有人的街道是黄泉路,反正它总会有个头的。

每到巷口,我都会耐心地等待几十秒,但除了不时的狗吠,什么也听不见。我想这不应该,四周黑漆漆的,人不在黑夜中行走,反而像是在朝远离地面,远离地月系方向缓缓做着环绕运动,头顶微弱的月光就像遥远的孤星它的光芒只够用余光捕捉,其余便再无用处。反复几次,我也觉得乏味了,就当什么都没有一样往前大跨步地走,也不害怕一脚踏到松动的井盖上。

步行到家楼下时,我还没反应过来,险些视若无睹地路过。一阵矛盾纠缠着我,我想上到家里再看一眼,但当脚踏上一级台阶时,却又胆怯地收回到地面上了。横竖都是个死,还不如死个明明白白,所以我掏出钢匙拧开了门。房里安静得让人汗毛倒竖,我走进去,背身关上门,一切的一切都在它该在的地方,半点差错也没有。

我迫切地抓起手机,“6 月 27 日 00:17”。我沉默了一下,不对,照理说我已经是个魂体了,而魂体又不能和精密设备互动。QQ 里有双叶传来的消息:

“小白,你还好吧……刚才才发现昨天是你生日,祝你生日快乐。”

生日?好陌生的名词,似乎真有那么回事。这是我看了相册中的身份证图片时才证实的。我感觉一阵头晕,走进破旧的厕所。墙角有绿苔,真该死,我上个星期才清扫过的,水龙头流出的水温度不低,被外面的空气加热得接近体温。我把水往脸上泼洒,来试图叫起混沌了的大脑,然后重新抬起头,看那一方小小的,缺了右下角,还有裂痕的镜子。

倒计时没有了,我的表情像个天大的玩笑。

(2025.6.28 全文完)

脚注


  1. zh-hant: “霧見雙葉”。 ↩︎

  2. 出自本杰明·富兰克林(1706-01-17~1790-04-17)在 1757 年的《穷查理年鉴》。原文为“Three removes are as bad as a fire.”。 ↩︎

发布于

2025-07-05

更新于

2025-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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